月卮言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

【令后】说余梦

风细柳斜,桃花灼灼。过了这片柳林,山清水秀的小村庄已经远远在望。而几步远的地方,一方窄窄的酒旗斜挂于碧青的天幕。乌发劲装的女子拨开眼前风尘,看清了酒旗上四字。她一怔,住了脚步。清透的双眸盯着那酒旗,整个人愣在当地。

——“长春酒坊。”

 

魏璎珞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留着上一世的记忆。

记得那一年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女初入宫闱,从此卷入一生注定的劫数。然后从倔强固执的小宫女,一路走至枯坐华堂、埋骨金屋的天家妇。其间几多心酸,又有谁人能知。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不提。

一落草苦海无涯,重回这人世二十年,前世那些或痛或笑的记忆也都渐渐淡去了。紫禁城的朱墙黄瓦,模糊得像是个遥远不可知的梦境。曾落入辛者库沦为贱奴,也曾入主延禧宫荣宠无双。此时的她再回忆起来,甚至记不清那些与自己有着无数纠葛的故人的面貌。

可不知怎么,就是忘不掉那时时将这烦扰人世放在心上、担在肩上的人。

 

这一世她行走江湖,做个不知名的侠客。

全了自己向往的自由,背负着从前那人的希望。

她教她读书写字,教她活得宽容忍让,温柔端庄;她却又纵着她护着她,绝不让她吃一点亏。

于是这一遭,每当看到恶人,收拾一顿后却总是饶下一条性命;每当看到穷苦人家,总是把银子分出一份来留下;每当看到流浪街头的孩子,就算自己手头拮据,也要管他一顿饱饭——钱嘛倒是不用愁的,晚上到哪个称霸一方的财主家去顺上十两百两,就又能走出去一段路。行走江湖的人,哪个不是练就一颗百毒不侵又知冷知热的心,和一张举世无双的厚脸皮。

看着那些得了帮助的人感激而欢欣的笑颜,魏璎珞的双眸总是会蒙上淡淡的雾气。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别过脸去,拿袖子狠狠一抹。

从前我只道做三分要让人知五分,做五分要让人还十分。如今我也懂了做善事不求回报但求问心无愧的道理。

……您会高兴吧。

娘娘,我都长大了。璎珞自己都觉得,有些时候越来越像您了。

您还不回来吗?

——至于抢银子这件事嘛。他们为富不仁,可怪不得璎珞。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那虚掩的门。江南的风比紫禁城柔软许多,在耳边低吟,一唱三叹,低回婉转。璎珞用袖子裹住手腕,在门上轻叩。手不知怎么颤抖了起来,心也如擂鼓一般在腔子里跳得厉害。随手一推,“吱呀”一声,柴门半启。

魏璎珞站在门口,一步也迈不动。

而此刻站在窗前的人堪堪转身,面向着来人。

她着一身月白色衣裙,裙上疏疏绣云纹竹影。极其窈窕的身姿,被窗子里洒下来的阳光绘成一个温柔的轮廓。一双晶莹清澈的眸子望过来,墨染双鬓秋风未起,姣好的眉目一如昔日。

璎珞只望着那人,胸口像猛挨了一记大锤般闷痛。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唯有两行热泪,无声滚落脸颊。

那人微微有些惊异,但仍是微笑着向她颔首:“姑娘,有什么事么?”

昔年紫禁城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今日长春酒坊里当垆卖酒的小娘子。魏璎珞忽然觉得,自己这兜兜转转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面对那人探寻而关切的目光,璎珞眼珠一转,心里已拿定了主意。清清嗓子调整下状态,手在脸上一抹把泪痕抹净,马上拿出自己无赖的一面。一转身,就坐在了靠窗的凳子上:“我要借宿。”

那人愣了一下,倒是笑了:“借宿?我独身一人,怕是……”

“怎么?”璎珞把眼睛一瞪,“看我不像好人?”

复又转了语气:“哎呀娘……姐姐,我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无处可去,甚是凄惨,求收留。”说罢煞有介事地吸吸鼻子。

话说到此处,魏璎珞心知距离胜利不过一步之遥。皇后娘娘这样好的性子,一定不会拒绝这么可爱又可怜的自己。

果然那人已经招架不住,听她语气可怜巴巴倒反过来好言抚慰:“我不是那个意思。姑娘若不嫌弃这里简陋,住就是了。小店虽生意算不上兴隆,一张床一副碗筷也还提供得起。”

“多谢姐姐!”魏璎珞马上从凳子上蹦起来,方才的楚楚可怜一扫而光,“我去后院看看啦!”

那女子被她高超的变脸技术所折服,摇摇头说不出话。而她窜到一半,却又原路倒回来,对着那人深深一福。

 

“魏璎珞,还未请教姐姐芳名。”她的声音里有不可察觉的微颤。

那乌发白衫的女子,在春日乍暖的灿烂阳光里绽出一个笑容,仿若美玉生晕:

“我姓傅,傅容音。你叫我容音便是。”

 

冷,刻骨的冷。江南的水太柔,风太腻,却也暖不了记忆力十里冰封的严冬。那一年紫禁城大雪,她在雪地里一步一叩首挣扎多久。一转眼又是丧钟哀鸣她赫然回首,长春宫门口的白色经幡在北风中招展。那洁净无伦又痛彻心扉的京城风雪啊。

璎珞猛然从梦中惊醒,抱着被子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心口微微的刺痛,一阵一阵甚是清晰。

她眨眨眼,在一片黑暗中蓦然落下泪来。果然,果然,还是不能忘——

忽的面前一亮,一盏灼热的灯烛就已近前来,烛身上还挂着将落未落的红泪。那烫人的光芒,暖了璎珞冰凉的双手。橘红色的灯影里一张白皙秀致的面容,眉心微蹙带着倦意与暖意。乌黑清澈的一双瞳子里,映着璎珞泪痕斑驳的脸颊。

“怎么了?”

璎珞盯着她痴痴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她在问她。把脸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没事……想到故人罢了。”

容音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眼神怔忡、怅然若失的模样,心中不禁生出千百怜爱。她犹豫一下,顺手将烛台在床边的桌上放了,温热的双手捧起小姑娘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明净的眼瞳,坚定而温柔地看进她流泪的双眼里去。魏璎珞怔怔凝视着她的一双眸子,行走江湖这么些年培养出的警惕与机变,此时此刻竟提不起半分。

一晃,又是长春宫的温柔光景。娘娘坐在窗前,她裹着风雪闯进去,带进的一身独属京城冬日的肃杀,在烧得哔剥作响的银炭里消弭无踪。一个温暖的怀抱,给她归家般的安心。那些挣扎苦痛,也都在这样令人沉溺的温柔里变得不值一提。

“多亏我晚上睡觉浅爱起夜。倘若我不来,你是不是就这样哭一宿,第二天肿着眼睛起床?”

淡淡的烛影里女子絮絮说着,执一方绢帕,将璎珞面上泪痕拭去。璎珞一个恍惚,那是多少年前,也有一个人与她这般温柔相对。两个身影,在面前神奇地合二为一。

“故人既去,又何必枉自神伤。倘若真正思念牵挂、一刻不忘,那人又怎会真正离开呢。”

是啊,是啊,怎么会呢。

魏璎珞在这样熟稔的口吻里,任由泪水放肆流淌。因为她知道,总会有人帮她擦去。

娘娘,这么些年,我终于重新找回了你。

 

这一夜,两人都放弃了重新入睡。

璎珞问:“容音姐姐这些年,就一个人住着吗?”

容音笑道:“当然不是。我有个妹妹叫明玉——不是亲妹妹,只是两家关系好,从小长大的玩伴罢了——和我一起住着,只是她去年嫁了人,就搬走了,住的离这里也不远。”

明玉,明玉。熟悉的名字,在璎珞心里激起一阵涟漪。她几乎是急切地问道:“那她过得好吗?”

容音对她的激动略微惊讶,但也觉得只不过是小姑娘心肠热好奇罢了。于是笑道:“她过得很好。嫁的是咱们这个庄子里海员外家的公子海兰察,也是知根知底的,算得上是如意郎君。明玉从很早就中意他,她命苦,从小父母双亡,我这个做姐姐的就从中牵线,把她嫁过去了。海兰察对她很好,夫妻恩爱的很。”

璎珞心中一松。明玉,明玉——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得幸福,这样也很好。你的幸福,曾是我的希望啊。

心中忽又想起一事,小心翼翼地清清嗓子,试探着问:“姐姐……这些年不曾……嫁人?”

容音轻轻摇头:“不曾。”

“为什么?”她眼中骤然爆出惊喜的火花,却还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充满求知欲,而不是什么非分之想。

容音看她一脸忐忑认真的表情,掌不住轻轻笑起来,伸手拍拍她的小脑袋:“小丫头,问得还挺多。这种事情哪有为什么?碰上了对的人我便嫁,碰不上对的人——不嫁,也就罢了。”

 

魏璎珞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赖在了长春酒坊。

她时常在心里想,娘娘为什么想不起我呢?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未尝不是好事。前世的那些记忆太残酷,紫禁城那地方,对富察容音来讲,不过是一个金砌的牢笼。倘若她一辈子也想不起——也罢,就这样陪着她,也很好。

只是到了第二个月上,出了变故。

一日江南忽雨,不是常有的绵绵细雨,而是突如其来的、兜头盖脸的暴雨倾盆。容音去附近的村子里裁衣裳,被大雨淋在路上。长春酒坊近山水而远人烟,离最近的村子也有着几里路。她回来时浑身上下都淋得精湿,而璎珞早已急得在屋子里打转。

第二天,容音就病倒了。

她身体底子本就弱,又正好赶上小月身子不适,淋了一天的雨,自然支撑不住。到了半夜烧得浑身滚烫,嘴里已经开始说胡话。璎珞凭着当年在宫里与叶天士学药理的那点记忆,与独身走江湖练出的生存技能,在酒坊里找了点存药,连夜煎了喂下去,好歹压了压病势。次日请了郎中来看,按方抓药,璎珞守着炉子没日没夜地熬。长春酒坊闭门谢客,一室药香。

只是容音这病却来得奇怪。按说只是风寒,虽然严重调养几日也就没有大碍。偏偏反反复复折腾几个来回就是好不了,一晃就是十余天,还是昏迷不醒。璎珞嘴边急出一串水泡。

 

这日清晨,魏璎珞一个激灵醒过来,江湖中人的敏锐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她偷偷拉开帘子往外一看,只见外面七八个家丁模样的人正往长春酒坊这边来。清一色短衣马裤,腰里别着刀剑。璎珞眼中精光乍亮,微微眯一眯双眼。凭直觉,这些人来者不善。

她思索片刻,去里间翻出自己常备的男装换上,把一头青丝高高束起,戴一顶斗笠,黑纱蒙面。手指按上剑鞘绷簧,“嚓啷”一声宝剑出匣,一泓秋水般的剑身映着她疲惫却明亮的眼神。手指在剑上轻轻一弹,余音叮叮不绝于耳。

璎珞走出来,榻上的人仍沉睡未醒。耳中传来沉重脚步声,那群人应该已经到了附近。而熹微的晨光里,那人的睡颜有洗尽铅华的宁静澄澈。清晨的日光于她长睫停驻,宛如一只金色蝴蝶小憩在花枝。

脚步声在门前停住,外面有人喊:

“有人没有,滚出来一个!”

璎珞静静凝望于她,唇畔不知何时已荡开笑意。青衣束发的女侠站起身,喃喃:

“娘娘,从前都是你护着我,这回,便换我来护着你罢。”

 

然后一个转身,从后院转出去。

三下两下,窜上树。

心里想着,今天的出场一定要闪亮。

 

门口来找茬儿的人叫了半天没人应答,心想着莫不是家里没人,抬脚就往里闯。

刚迈一步,头顶树叶儿一响,眼前就忽然多了个人。

那人是从树顶轻轻跃下,落在地上竟然没发出多大声响,把这群人着实吓了一跳。但仔细打量这人,却是身姿楚楚,亭亭玉立,虽着男装,但身量看着还是个姑娘。一顶斗笠下厚厚的黑纱把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按剑的手纤细白皙,怎么看也不像个练家子。

为首的那个不屑地哈哈一笑,道:“今日我们来长春酒坊喝酒,小朋友别捣乱,回家玩去。”

密密的黑纱下,魏璎珞冷笑一声,皱起了眉。喝酒?您这几位大哥的样子,不像喝酒倒像是抢劫。屋里面躺着的可是我如花似玉倾国倾城的皇后娘娘,怎么能让你进。

她一笑,伸手指着头顶的酒旗:“这四个字,认不认识?”

来挑事的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高声道:“长春酒坊,怎么啦?”

“那你知道,我是谁?”

此时一阵风过,江南的风温软地奏响树叶,温软地撩起女子面上黑纱一角。这群人眼睁睁看着那斗笠下露出半张轮廓精巧、肌肤细腻的面容,和那唇边若有若无的一抹笑意。

“长春酒坊门前闹事,我本是长春故人,如何能由着你们。”

 

“长春故人”四字出口,魏璎珞看到对面七个人脸色都是一变。她心里沾沾自喜,自己在这江湖上混了几年,还真混出个名头。当初第一次抢劫,不,是劫富济贫后,那得了帮助的母子跪落月色尘埃里,颤声道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她脱口而出,“——长春故人。”

说罢眼眶忽然一酸,喉头被什么梗住,来不及接受谢意就慌忙逃跑。那一夜她坐在河边,对着渺渺星空灼灼明月,流干了眼里的泪水。

果然若没人安慰,自己就真的会哭一宿啊。

后来她顶着这个名字,做下不少善事,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心中却有私心,倘若娘娘知道,一定会开心吧。

此时再吐出这四字,心中却有暖意汩汩喷薄而出。长春宫的一花一木、一砖一瓦,在脑子里都分外清晰了起来。那样一个星夜,明玉把二胡的弓子一扔抄起棍子就来追她,她绕着皇后娘娘跑,尔晴微笑着护着皇后娘娘,却也不拦她们。欢声笑语盈满长春宫,暖了那个微凉的夜,也暖了她的余生数十载。

如今那日思夜想的人就躺在身后的小酒坊里,而她也终于能名正言顺地、无所畏惧地为她遮风挡雨。

如何不是幸事。

 

“长春故人驰名江湖,怎么会是你这么个毛儿都没长齐的种?”领头那人虽这样说,语气却也不那么自信。

“本大侠不跟你们计较。”魏璎珞一笑,“那你们说说,你们是哪来的?”

那群人一听问来路,立刻个个挺直腰板,横眉立目:“我们是吴镇高财主家的家丁,今天是我们家小姐派我们来,找这儿的掌柜的。”

高财主?小姐?魏璎珞一愣,脑子飞快地转起来。心中冒出一个想法,然后她立刻被自己的才华横溢思维敏捷震惊了——不会吧,贵妃娘娘?难不成真是你的人,这次犯到我手下?

“你家小姐,叫什么?”

那帮人被她东一句西一句,已经彻底摸不着头脑,只能被她牵着鼻子走:“我家小姐名字好听得很,叫高桂芬!”

……

好一个雅致脱俗的名字,魏璎珞感觉自己的后槽牙有些异常的酸痛。不过也真符合贵妃娘娘您的品味。心中也不禁好笑,看来这帮人今天虽是来找麻烦,可应该也没有深仇大恨,只是来捣捣乱罢了,要不然怎么废话这么多。她笑着轻轻颔首,却不再说话。

那帮人见她久久不说话,以为她是被自己的来路吓住了,都挺起胸脯,正要挑衅,却听树下那人闲闲拂去肩头上落叶,道:

“高财主……是个什么东西?”

 

这句话一出口,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过后,那帮人彻底没法淡定了。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还有几个性子急的已经耐不住大喊起来:“好你个小杂种,你敢——”

一片嘈杂中,清脆的声音越众而出:

“一个一个来,还是一起上?”

 

话音未落,几人只觉眼前一花,淡青色的人影就已经欺近前来。朗朗青天飘飘酒旗下,魏璎珞双眸凝于自己的剑尖,手腕一抖挽出一串剑花,几点寒光刷刷掠过几人鼻尖——人影似鬼影,剑光如雪光!

这帮人本来就不是此中高手,加上在府里养尊处优惯了,如何比得过魏璎珞独自一人混迹江湖数年?方寸大乱之中,“哧”一声剑尖入肉声音传来,璎珞侧身一避,一点血迹擦身而过。受伤那人还没觉得疼,虎口处被人用手指轻轻一拂,立刻酸麻不堪。一撒手,“当啷”兵器落地,鼻中尚存一点女子身上淡淡幽香。

璎珞一人对着这七八人,没过几招却已经觉得兴味索然。她心中暗想,贵妃你太不给面子,派来的人都这么敷衍,让我这绝妙的剑术没法施展,真是遗憾啊遗憾。

随后剑尖微摆似风摇杨柳,又是几声“哧”,几声“当啷”,几点鲜血飞溅。璎珞退后一步,满意地望着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

摔在地上的人鬼哭狼嚎一阵,本以为自己这辈子算是废了,结果活动活动胳膊却觉得并无大碍。低头一看,不由惊诧——七人所伤竟是一个地方,右肩的肩窝,分毫不错。半寸长小小一个血口,血迹也只有鲜红一点。再看树下负手气定神闲的那位大侠,淡青色的衣服上,没沾上一点血迹。

魏璎珞仰着头,直到觉得气氛烘托完美,才开口说:

“有我在,长春酒坊门前,容不得你们撒野。回去罢!本大侠宅心仁厚,饶你们的性命。”

几人有心想发火,心中却也明白的确是人家手下留情。悻悻站起身收了兵刃,拍拍身上的灰想要走,却听那人又补充一句,语声里竟带着促狭笑意:

“回去代我,问你们小姐好。就说故人来访,打伤她的家丁,作为见面礼。”

 

魏璎珞回到房中,打水洗漱,换下衣服。虽然没沾上血,但又跑又打也弄了一身土。

她对自己刚刚的表现十分满意。

悄悄推开门,容音仍在沉睡。她伸手试探她的额头,发现不是那么烫了。她放心地叹口气,在药炉边蹲下,取过按量配好的药材,轻手轻脚地续水熬药。咕嘟咕嘟的声音里,刚刚青衫长剑的大侠,慢吞吞地为小炉打着扇子。

可璎珞自己觉得,与其当个声名显赫的大侠,不如当她身边言笑无忌的小侍女来得自在。

孟春长而悠远的阳光下,一杆酒旗在风中飘飞。酒坊名长春,是个好名字。

 

璎珞半夜被些细碎微小的声音惊醒,眼还未睁开心里想的却是她或许又烧起来睡得不好,急忙跳起来去贴那人额头。这些日子容音病着,璎珞就拿了一卷被子在她房里打了个地铺,以备突发情况。她脸贴上去,那股不寻常的灼热却久久不来。她一睁眼,却见那暗淡烛光里一对翦水双瞳盈盈注目于她,其间溶化漫天不落的星辰。

一盏灯飘摇地燃,两人呼吸相闻,相对无言。

那一双望着璎珞的眼睛里,饱含着太多的内容。那或许是悬隔的生死、轮回的枯荣,或许是痴缠的爱恨、明灭的命途,或许是倾盖如故的欣悦、命如纸薄的怅恨,又或许是一别经年参商不相闻的悲辛,与失而复得半生遇故知的欢喜。

此刻,迷蒙的烛影里,所有这一切全化作一声似叹似喜的呢喃:

“璎珞……”

良久,魏璎珞轻轻“嗯”一声,将脸贴在那人温暖的手心。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面颊上一片冰凉潮湿。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下如雨了。

容音的另一只手有一下无一下地抚摸着她柔软的额发,声音轻如梦呓:

“我方才,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这夜,柳林的月色风声入户。璎珞笑着与容音说起白天勇斗恶家丁的故事,口齿伶俐语声清脆,说得两人一齐笑个不止。

容音笑问:“以你这个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怎么不好好收拾人家一顿?反而轻描淡写放走了?”

璎珞笑得双眸如两弯新月浅浅一弧:“哎呀,我可不敢。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有纲纪国法,万一我玩大了再把我抓进去关两天,我可就冤死了。”

“这话,可真不像是你能说出来的。”

璎珞听了这话,却渐渐敛了笑容,好一会儿才慢慢道:“娘娘,姐姐走了,你走了,后来连明玉也走了。再没人护着我惯着我,我怎么敢,不听话。”

容音听她说出这一番话,一怔,随即嘴里泛起淡淡酸苦。许久,她轻轻问:“璎珞,告诉我,后来你怎样了?”

璎珞见容音沉默不语,心中也暗悔刚刚说话惹她伤心。此时听见她问,复又转换了语气,笑道:“娘娘你别担心,我可厉害了。我讨好太后当上了皇上的贵人,后来又一路过关斩将,令嫔、令妃、贵妃、皇贵妃,轻而易举、信手拈来。我把皇上照顾得很好,我也一直都记得你教我的那些东西,最后虽然还没修炼成你这样的仙女,但也算是个端庄温柔的淑女啦。”

说罢抬起头,却见那人微笑的双眸中,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多谢你,璎珞。”

多谢你,替我活成多年前我想要的样子。多谢你,活得如此辛苦,却又如此美好。多谢你,让我知道,原来在这软红十丈之内,也能保全一份稚嫩纯洁的初心。

 

沉默一阵,璎珞清清嗓子,故作轻松地打破沉默:“对了,娘娘,今日那些高家人为什么要来找麻烦呀?”

“嗯……从前我与高家小姐起过点冲突——忘了告诉你了,她就是高贵妃。”容音的语声有些不自然。

“我猜到啦——什么冲突啊,是不是她欺负你?哼,重新投了胎还不安生,明儿我找她算账去。”

“别……”容音急忙劝阻。

“究竟是什么事嘛!”璎珞听她吞吞吐吐,反而追问得更紧。

“……”容音无奈,只好解释,“她的夫君,从前,喜欢我。”

房间里重又恢复沉默。令人尴尬的沉默。璎珞垂头无语,心里想着,心中这股酸溜溜又有点自豪的味道究竟是什么情况。

过了好久,魏璎珞才又僵硬地笑着开口:“娘娘,您,还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吴镇。七夕。欢笑、许愿之期。

镇子里华灯初上,热闹非常。街上熙攘喧闹中,两个女子,青衫白衫,一前一后。白衫的女子一壁还嘱咐:“慢些跑,别摔了。”

七夕佳节,那叫卖声好像也拖得长了些,带着些眷恋的意味。走街串巷的小贩肩头一副担子,汤汤水水腾腾冒着热气。点心铺里的竹屉里蒸着各色细巧点心,甜香悠悠不绝如缕。勾栏瓦肆灯火辉煌,人头攒动,直教人不知今夕何夕。而那墙角的槐荫里,老人轻轻为孩子扑着蒲扇,口中咿呀轻吟着俚歌。

两人逛到一家茶楼前,停了脚步。

“歇一歇罢,”容音笑道,“看你窜累了。”

于是两人上楼找了张角落里的桌子落座,两盏清茶、一碟葵花籽,容音又叫了一碟芙蓉糕、一碟荷叶酥——怕璎珞饿。两人说说笑笑,杯中茶已快见底时,耳中忽听惊堂木一响,茶楼里折扇长衫的说书先生开了口。

“诸位可知,不久前离此地几里的秦家庄,发生一件奇事?”

“略有耳闻,”立刻有好事者摇头晃脑地接口,“说是高财主家派人去一家酒坊挑事,却被个大侠给打跑了。”

魏璎珞一块糕点含在嘴里,一听这话忽然噎了一下,憋得脸红脖子粗,伏在桌上咳嗽不止。容音先是一愣,然后忽然反应过来,一面轻拍璎珞的背一面抿嘴笑起来。璎珞好容易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马上抄起桌上残茶一饮而尽,拉着容音站起身:“咱们走吧,快走。”

容音心中好笑,顽皮心性忽起,反握住她的手轻轻往回一拽:“听听嘛,看看这位大侠是怎么替天行道的。”

魏璎珞被她一拉,重又跌坐到椅子上。她悻悻瞪了容音一眼,有气无力地趴回桌上:“怎么办,一不小心出名了……”

那说书先生一听有人接茬儿,马上打开话匣子:“正是。却说那日清晨,风和日丽,天朗气清,高财主家的家丁气势汹汹至秦家庄两里地外的长春酒坊,意图入室抢劫。长春酒坊的傅家娘子以为是客,急忙出门迎接。谁知这几人见这位娘子生得俊俏,起了歹念……”

百姓们听到此处义愤填膺,当然对那娘子相貌悠然神往者亦有之。魏璎珞抬眼看看对面人瞬间通红的脸颊,不禁有些幸灾乐祸:“这可是您要听的呀——不过这都哪跟哪儿!”

“正当这群贼人要入室打劫掳人之际,忽闻头顶一声断喝:‘小贼,休要放肆!’却见天上神兵突降,一位大侠腾云驾雾而来。只见这大侠生得好生威武:身高丈二,一身黑袍,外披金色斗篷,手中拎着一把六尺长的大刀,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往脸上看,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长髯飘洒。这一声喊,将那些贼人都吓得一震……”

“腾云驾雾……身高丈二……”

说书先生一张嘴勾勒出这个英气逼人的形象不知吸引了多少怀春少女,可坐在角落里的魏璎珞的笑容却渐渐扭曲。她哆嗦着放下茶杯,虚弱地摸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却觉得味同嚼蜡。六尺?她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六尺高。容音看着她五光十色的表情,心里默念我是皇后我要端庄,然后继续正襟危坐地听这英雄救美的故事。那说书先生见大家听得入迷越发来了兴致,越说语气越激昂:

“……列位看官,你道这大侠姓甚名谁?从前江湖上行侠仗义、做善事从不留名的剑客,化名长春故人的便是!”

座中响起一阵低低的“啊”,显然都对这个名字有所了解。魏璎珞脸色稍微缓和,从刚刚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状态里恢复些许。

“……贼人问:‘今日这是与你无干,何必多管闲事?’那大侠却道:‘与某无干,某便管不得吗?某早听说尔等在此地横行霸道,欺压百姓,今日这事某管到底了——就当为民除害!’”

“好!”坐上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听众群情激昂,眼睛瞪得老大,就连跑堂的也忘了端茶送水,凑热闹大声叫好。魏璎珞无语望天——高家这是得罪了多少人?倒成全了她义薄云天的大侠之名。

“何况,”那说书的等掌声平息之后语气忽然一转,变得深情款款、饱含柔情,叫人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某这一生江湖转徙无牵无挂,唯多年前受长春酒坊傅娘子大恩,一见倾心,永志不忘……”

 

茶楼里一时寂然无声,几十双泪眼执手相看,人们都被这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感动得稀里哗啦。而说时迟那时快,角落里坐着的一个小姑娘突然推桌而起,拉着一个窈窕的白色身影,飞快地冲下楼去。由于走的太快,人们只能看见青影白影一晃,脚步声就已到了门口。

魏璎珞站在长街月色里长出一口气,隐约还能听见茶楼里的先生依然口沫横飞地讲着,讲大侠如何“以一当十力战不败”,如何“三百回合大破贼人”,最后如何历经千辛万苦“救得佳人双宿双飞”,换来了听众们激动欣喜的泪水与大声的叫好。

她彻底郁闷了。

平常潇洒来去的大侠悲愤地仰天长叹:“天啊……大战三百回合……那群人那么草包,这简直是侮辱本大侠啊……”

容音心思剔透,早已被那句“双宿双飞”扰得心神不宁,却听魏璎珞竟把重点放在“大战三百回合”上,不觉“扑哧”一乐,伸出手点点她的脑门:“璎珞啊璎珞。”

 

璎珞看着她,有点摸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但面前人的笑容仿若皓月之恒,瞬间温柔了她在这人世酸甜苦辣中浸淫了太久的心。一时间也不想再去计较那三百回合,而是转过头,望着天边浅浅上弦明月:“娘娘,还记不记得那个七夕?”

容音微笑:“自然。”

依稀有女子声音在耳中响起,言道你要等,要等到你足够强大,等到天时地利人和。那人语声温柔,如今听来,恍若隔世。

“许久以来,我一直想告诉您——我做到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容音却了然地点点头。她微微一笑,牵住璎珞的手,轻声道:“璎珞,你很了不起。我未必能做到的事情,你却都做到了。”

曾经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在她的身上一一兑现。自己的一辈子活得潦草而辛苦,到最后只剩下责任二字,好不荒唐。而璎珞,她却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回痛过一回——如何不让人歆羡。

璎珞却从沉思中醒过来,眨一眨眼,脸上现出无比认真坚决的神态,摇头道:“不,娘娘——您是我的皇后娘娘呀。没有你,我魏璎珞,什么都不是。”

傅容音一怔,望着面前小姑娘认真的、带着孩子气的脸,与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一时间百感交集。那些错过的年岁也不必再计较,倘若真心相知,又岂在朝朝暮暮。

而璎珞心中却一阵畅快,终于把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说了出来。对面人的眉眼恬淡温婉,此时此刻,晚风、灯火、明月,无一不是她的陪衬。这般温柔相对的时光,是她魂牵梦萦多久方真正找回。

彼时风正好,月正明。两人两手一牵,汇入汹涌的人潮。那甜香愈甜,灯火愈明,俚歌愈婉转。叫卖声又响起来了,把这个七夕,喊得热闹非凡。那纯澈月光里是谁人眉眼,映亮了谁的流水光阴。槐叶沙沙,仿若耳边轻声絮语。

昔年紫禁城红墙琉璃瓦万千锦绣,抵不上今日小镇街头,火树银花星河鹭起。容音仰头极目于天边,追最明亮的一缕月光。而璎珞微微侧头,看向身边寻寻觅觅终究不曾走散的故人。

她想,倘若这是一场梦——

那我情愿,长睡不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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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后一周年,小短篇放出来。

高考结束啃旧粮,发现奶盐和山风带来的美好,历久弥新。

她们是世界温柔的存在,值得我们温柔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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